20080320

周日話題﹕流感 恐懼 回憶 (明報)

周日話題﹕流感 恐懼 回憶
(明報) 03月 16日 星期日 05:05AM


【明報專訊】
執筆之際,專家還未證實3名小童之死是由流感導致。雖是如此,但政府緊急宣布(3月12日晚上10時)全港幼稚園及小學由13日起停課兩星期的決定,令人對當下流感的殺傷力不敢輕率。人對事物的理解往往透過聯想而建立。對小學生來說,學校停課只有放假的意義,他們沒有愁容,反而興高采烈。對很多家長來說,學校停課就可能象徵流感已失控、傳染,甚至死亡,因為他們聯想到2003年的「沙士 」(SARS )。我們沒有因為經歷過SARS而更有準備,在公共健康政策層面可能是,但在個人實存層面上,這邏輯並不通用,不單因為死亡是沒有預知和綵排,更加因為個人的實存永遠是此時此刻。所以,儘管政府不停呼籲,市民仍會恐慌。
不過,在死亡和恐懼之前,社會仍然能夠為個人提供有效支援,這裏指的不是醫療,而是文化。

集體回憶

年前當香港經濟不景,政府官員(梁錦松 先生任財政司 長)高唱《獅子山下》,電視台也跟重播,他們相信,這一集體回憶可吸納當前的艱難處境,為人們提供盼望,以及由此而來的勇氣。市民對政府做法反應不一(有人批評《獅子山下》只是一種意識形態),但沒有推翻回憶對社會和市民的重要性。我的關注是:我們社會傾向保留愉快和歡欣的集體回憶,卻刻意將痛苦去除。結果我們不但沒能從回憶中得到所需的勇氣(反可能自怨自艾),更把那些曾在和仍在痛苦中的市民忘記。這解釋了為何當政府提起《獅子山下》時,市民沒有很大的共鳴,這也解釋了為何每次天水圍發生悲劇都引來全城關注,因為悲劇過後,我們便會忘記天水圍。

回憶賦予人時間感和歷史感。回憶似乎屬於歷史,但關乎將來,將生命的片段連結,編排,賦予意義。沒有人可以沒有回憶,只是選擇不同的回憶。它是聯想的資源庫,用以承載人生不同的不肯定。又因人活在社會裏,單靠個人的回憶無法滿足,又需依靠集體回憶。好像流感肆虐的當下,我們便需靠賴集體回憶來共同面對。

沒有痛苦回憶的城市

可惜的是,受制於政治因素,加上經濟主導,香港社會不願,也不敢對苦難有太多集體回憶。97前,我們有香港重光紀念日,可由於意義上殖民地主義色彩太濃(紀念英國 在二次大戰 後於當日起正式重新管治香港),港人沒有把這天看成是我們的日子。97後,香港重光紀念日公眾假期曾一度被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取代,到1998年,又被佛誕取代。這似乎反映社會沒有為紀念痛苦留有空間。又雖然每年在維園 都舉行六四 晚會,基於政治原因,以至有人高聲呼喚「忘記過去,奮勇向前」。

2003年發生SARS,全城死了299人,受感染者逾千。當年發生在淘大花園 的片段仍歷歷在目。那年,一個又一個家庭在疏散的情景叫人心中很難過。可是,當SARS過去,淘大花園重新被打造成消費商場,一浪接一浪的慶祝活動,為要回復昔日歡笑面貌。這是無可厚非的。可歌舞昇平過後,應當紀念當中的苦難者。我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們只看見自己是幸運兒,沒有被感染。再加上樓價的考慮,壓根兒沒想過要在淘大花園立碑紀念事件和苦難者。一個痛苦的回憶被淡化,苦難者的故事也在消費間消失。

痛苦被私人化和邊緣化

苦難卻不會因刻意遺忘而消失,它只是被私人化和邊緣化。私人化就是苦難是個人的事,與社會無關。表面看來,這是對個人私隱的尊重,事實是我們欠缺一個憂戚與共的社會。邊緣化即苦難被排斥於社會之外,像香港有浩園和國殤紀念墳場紀念殉職公務人員和死難者,但引用傅柯(Foucault)的概念,墳場是一種異域(htrotopie),在正常和主流文化空間世界以外的。換句話說,痛苦的回憶似乎在我們當中,實際上,它以異域的形態出現,不容於我們的生活世界。

要強調痛苦的回憶,因為痛苦必然存在。只有透過回憶痛苦,一個社會才不會遺棄痛苦者。我並不是要在這裏呼籲設立幾個什麼紀念日(例如,紀念九一八事件),只想指出一個刻意遺忘痛苦回憶的社會的悲哀。

我們的社會需要痛苦回憶

按碧克(U.Beck)和紀登士(A.Giddens)的描述,全球化特徵之一就是風險增加。紀登士甚至以失控(runaway)來描述當下世界。雖然他沒有直接論及公共衛生,但從禽流感全球性的爆發、全球暖化和交通方便帶來人與人更多接觸等等看來,可以預計未來日子將有更多新的病菌,新的不肯定。面對這樣的世界,我們需要的回憶,並非一個又一個克服困難的故事,而是痛苦。痛苦的回憶沒有如想像中打沉我們的意志,反而肯定我們是同路人,顧念痛苦者。

更重要的是,痛苦的回憶讓我們知道生命中有痛苦,不需要對痛苦的來臨過分驚訝和恐懼,且有能力與痛苦共存。

——謹以這文紀念3月14日突然離世的緬甸學生Soe Soe Mar

文﹕龔立人

編輯:周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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