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17

曾經,我們又天真又傻

曾經,我們又天真又傻
(明報) 02月 17日 星期日 05:05AM

【明報專訊】看完周星馳的《長江7號》,我有一點困惑。鋪天蓋地的影評,貶多於讚,主要說它不好笑,失實,特技粗疏,劇情單薄,老土,公式,不夠周星馳……我更加困惑。

與電影的優劣無關,而這篇也不是影評。當阿嬌 說(不是徐嬌)以前好天真好傻,我想到另外的事情。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社會,我們如何看待像《長江7號》這樣的故事。

周星馳請曾特首看戲,完事後,特首贈以八字真言:「喜中有悲,苦中作樂」。

不久,香港市民在電視上看見特首拜年,溫情是一貫的溫情,說一些似乎是集體回憶的片段(是的,過年都快要成了集體回憶),包括在家裏大掃除、買花、準備賀年食品,家常而溫馨,而以前,once upon a time,大部分香港家庭,就像少年特首的家庭一樣,勤儉樸實,苦中作樂。

真故事假情義

這幾年,改了戲路的特首(其實不止特首,只是以特首為首)常放下身段,很教人溫暖,而每次說到一些艱辛的獅子山下生活時,眼角隱有淚光。我沒有問跟特首差不多年歲的尋常香港人如我阿媽我阿爸或鄰居長輩,是否都很感動。我相信故事情節和情境是真的,不懷疑所有艱辛與勤儉的精神,但我就是無法遏制這樣的想法:不知怎的我覺得好假。

這些貧窮歲月,這些一家九口一屋簷,這些徙置區木屋區,啊這些回憶這些生活片段,早已遠去遠去。退出了時代舞台,成為無人說起就不會再被記得的歷史切片,像二次大戰像三年零八個月的苦難,給存進電腦作備用檔案,而不再是日常生活裏的話題,更不是盛年世代的wallpaper。時間巨輪走得比人想像中快。遺忘也是。

周星馳也不是從前的周星馳了。看罷大批專業與路邊影評,對於《長江7號》,我沉思為什麼那麼多觀眾(包括我),不再感動不再笑不再哭不再代入不再認同,但我更想把事情倒過來看,逆向聯想:放諸今時今日的中國香港,這齣電影本身就是一場反諷。

先說特技。評說不留情,皆說史提芬周的長江7號造型不夠cyber不及史提芬史匹堡的ET細致,科幻水準甚至比不上人家荷李活上一個年代的舊貨式。那不妨看看中國的航天技術,真的,不知誰敢說國產「神舟五號」比美國 的「哥倫比亞號」或「阿波羅號」更有cyber feel,而楊利偉那件感覺有點笨重的太空衣,誰會大聲說它很潮很型?

假作真真亦假

國產科技,日日向上,雖然外形看來有點老土兼靠不住,但最終都可以上太空,它們只是挑戰與重新定義了太空科技美學的內涵。換一個場景,你可以說它們都很camp。(徐嬌發現7仔來自外太空好似有超能力,但原來不是萬能的,一怒之下把它丟到垃圾桶,事後後悔:係喎,佢都冇話佢好勁。係我錯。)

又說民工故事失真,貧民窟場景粗疏,失實。關於民工,或者中國內地的貧農和窮人,我懷疑有多少人的考察途徑是第一手經驗,而不是二手三手的認知、轉述,難道賈樟柯的《三峽好人》民工場景就夠真實?

如果今天在香港拍貧民故事,會是什麼樣的場景與內容?回去石硤尾嗎,那是否最正統最真實的認同?(聽說陳果還沒有籌到錢拍他的香港基層故事續篇。)還是天水圍 的悲情家庭才是時代最佳代言人?赤貧家庭離開了港聞版,會有飯吃嗎?

把香港木屋或板間房情境置放在內地民工樓,十分魔幻。形式是假的,內容是真的,或反之。假到好似真的,真到好似假的。

在當今最龐大的魔幻神州,有什麼是「失實的」有什麼是「不失實」的?這裏有等車回鄉的民工,流淚的總理,隨時死好多人的煤礦,有毒的白兔糖,最誇張的大興土木,最唔衰得的奧運 ……

香港文化人李照興每星期寫「潮爆中國」,觀照神州各大事小事怪事奇事趣事,非一般邏輯思考能概括,我有時笑他簡直住在virtual world。許多事,如果還執著於向來熟悉的香港經驗香港框架,根本無法忍受接受享受,更莫說理解。

新香港新香港人的新共感經驗是什麼?是裸照是Edison是阿嬌?不知道,總之,一定不是貧窮,一定不是溫情,也一定不是純真。

阿嬌說她以前好天真好傻。

什麼是天真?怎樣才夠傻?


吃叮噹奶水長大的我輩也曾像《長江7號》裏的徐嬌,幻想有萬能機械貓協助解決生活難題,做不用讀書就考試滿分,上學不怕給霸道的同學欺負,有一對超級球鞋在運動場上揚威,老師疼惜,雙親不用辛勞工作等等各式各樣的美夢。夢醒時分,就是長大之時。發現這世上沒有叮噹,沒有不勞而獲,沒有公平貿易,沒有隨心所欲,也沒有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的必然。就像徐嬌不相信不能接受周星馳已死,無論如何都要上睡一覺,小孩以為睡醒所有問題就會迎刃而解:(美)夢是真的,(不幸的)人生是假的。成長卻是穿越夢境,面對現實。

天真傻信望愛

當周星馳反覆說做窮人就做好窮人的本分,不去偷不去搶,將來仍可回饋社會,說得那樣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大家心知肚明,不相信這條方程式會work。(徐嬌:係你迫我。)現實拜金社會的惡性循環是富者愈富,窮者愈窮。沒有給《長江7號》溫情打動的,也同樣無法相信它許諾的美好想像。

如果天真及傻代表的是仍然相信的能力,相信人相信希望相信愛,那麼我們是否已不再天真不再傻?

香港作家黃碧雲上星期日寫人生,她說九歲那年,長她近十歲的哥哥寫了一封信給她,說:「以你這個年紀,你很懂事的了。」她受了驚嚇,哭了。小時候我也算是個懂事的小孩,而二十九歲時有人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以你這個年紀,你很天真。」我受了驚嚇,也想哭。小時候嫌太懂事,長大後嫌太天真,像是定律。我想這真麻煩,好像總跟不上拍子,總格格不入,總是卡住,但這就是人生。在藍草莓公路的岔路口,還是會選擇自己的路。

有一個關於中國作家陳丹青的小故事,說在紐約,一天陳回到畫室時發現自己的女兒在門前哭泣,就問她為什麼哭。「我失戀了,很害怕。」「害怕痛苦嗎?」陳丹青問。「不,」他女兒說。「我害怕像別的女人那樣,從此有了盔甲,人變硬了,不再可愛了。」

聽者笑了。

文:塵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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