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當周星馳不再好笑時

家明雜感﹕當周星馳不再好笑時
(明報) 01月 27日 星期日 05:05AM

【明報專訊】看《長江7號》，一開始已覺不大對勁。一對粗糙的手在補鞋，《長江7號》那中英文片名，猶如「史力加」嫩綠的招牌設計，尷尬的貼在黑糊糊的補鞋畫面之上，極端不協調。《少林足球》周星馳 借跛腳的吳孟達來烘托自己，《功夫》說的是街頭小混混不費工夫當上絕世高手的故事。如果熟悉周星馳歷來電影，這些情節其實都司空見慣。周星馳大抵要別開生面，這次寫「父子情」；而片首父親為小兒「補鞋」的特寫，正是「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帶出溫暖永遠在背後」。
喜歡拍照、素描的朋友都知道，皺紋有種廉價的吸引力。當題材枯竭時，一個老人的招牌歲月臉、一對嶙峋的手總可給人點什麼的。這種題材太陳腔濫調，早就沒什麼藝術價值可言。《長江7號》要一本正經的談「父子」，先把他們置放在寧波 市，把他們說成生活窮困、衣衫襤褸，以為突出物質匱乏就體現真情可貴。問題是，《長》的窮人世界太一廂情願了。《功夫》那片場布景板的所謂「城寨」本來已膚淺，但勝在影片漫畫感強，城寨內人物也算鮮明。到了《長江7號》的窮困生活，父子患難見真情的設計，便毫無說服力。

譚家明 的《父子》窮得來中產浪漫；周星馳的《長江7號》父子窮得來失實、表面。到底導演受了什麼咒，要跑到香港以外的場景，去譜寫一段那麼虛情假義的「父子情」？母親形象從缺甚至矮化（如《父子》中的楊采妮 角色），父子相依為命（《長江》演兒子的徐嬌其實是個女的）。導演在自比嗎？在驅逐成長的陰影？在維繫男性（電影）世界的嫡系真傳？

向大陸市場靠攏

《長江7號》的問題還遠不只這些。影片的後期配音令人十分難受。周星馳電影獨特的對白節奏、玩弄粵語的特色，這幾年因為埋首CG及外國市場，本來已所餘無幾，這次連同步錄音都犧性了。影片的對白是先說普通話，再配上粵語的（金絲眼鏡的四眼仔也說普通話！），全面倒地向大陸市場靠攏，丟棄自家所長。《長江7號》的角色設計，完全失了分寸：徐嬌學校的小學同學是財大氣粗的暴發戶，老師通通見利忘義、金玉其外（西裝筆挺，暗裏吃鼻垢），過度的誇張醜化，到了失控的硬滑稽程度。張雨綺 的角色只是穿著長衫、打出長腿在跑龍套；陳子聰的老闆本來尖酸勢利，但一下子又重情義，十分突兀。有人說周星馳這些年單打獨鬥，是不是大伙兒「星爺」、「星爺」都叫過了頭？像舉世萬物都圍自己來轉。這一次，連周氏電影中本來好看的side cast都不那麼吸引。

落後四分一世紀

餘下的，就只有那隻奇怪的「長江7號」。是全中國都在尋找土產的米奇老鼠 秘方嗎？請先談好產品設計吧：外星狗「長江7號」頭臚與身體那麼不協調——站在立體動畫製作的角度，「長江」的身體哩形狀，猶如3D graphic入門課，用簡單render技術；頭部有毛髮，則像3D進階課。那種身首之不協調，若告訴我是3D動畫成本考慮，被技術作繭自縛，那便是周導多年來埋首CG神怪片最大的諷刺。「長江7號」造型怪異，那比例不合的大眼睛想惹人憐憫，卻使人想起20多年前的《小魔怪》（Gremlins）。而外星生物、UFO與兒童結緣，同樣是20多年前的《E.T.》、《小精靈》（Batteries not included）也早已涉獵。二千年後連《The Hitc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這種電影都出來了，我們的周星馳及徐嬌仍然像《第三類接觸》的Richard Dreyfuss一樣，呆頭呆腦看UFO以君臨天下之勢遙遙逼近！《長江7號》對UFO的探索及認識，落後了足四分一世紀。

當然，誰說要探究什麼UFO電影歷史！周星馳電影從來是順手拈來。《少林足球》一句對白「功夫加足球有得諗咩？」露了影片的底牌。到了片末「足球」被揚棄了，原來少林弟子關心的不外是名利（上了《時代周刊》封面），「足球」只是工具（拜託別把《少林》歸類為足球電影了，它根本不屬於那個世界）。所以後來《功夫》出現也理所當然，怎料看完 《功夫》，又發現原來「功夫」都是被利用的。周導說要向武術致敬什麼，最後把李小龍 、武俠小說、粵語長片及武俠漫畫元素炒作一團。我們看後才真正明白，周星馳其實只是秉承過去的「拿來主義」，講的無論是賭術、功夫、踢球的故事，完全避談工夫、苦練，只把角色寫成天賦異斌、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電影只是要道出鼠輩都有出頭天，脫離貧困的日子，不費吹灰之力，坐擁名利及美女。

棄「鼠輩出頭」結構

這次，周星馳似乎要放下這老掉大牙的程式，甚至借徐嬌發白日夢一段來自我影射——值得留意是「失敗」的始終不是周本人，而徐飛天的場面竟然parody前作《功夫》，足見周導的自信心。多年前，周星馳由無厘頭笑片的鄙俗、地道、香港市井化走出來，吸納了美國 studio的資金，開始專注形體及CG，省略本土味道及對白的諧趣，電影polish了，卻令不少死硬周迷失望。今趟，他完全放棄粵語，回歸大陸，寫父子感情。加重了戲劇成分，放棄了《少林足球》、《功夫》式的「鼠輩出頭」結構，《長江7號》就顯得陣腳大亂，連故事都說不完全。

最致命的問題，當周星馳的電影不再好笑時，他還是周星馳嗎？

文﹕家明

編輯：葉旺文

策劃：家明